「你的問題不是失業，而是你面對失業的態度啊。」
曾有朋友問過粉絲團「白色豆腐蛋糕」之名怎麼來，我都會表示是朴贊郁電影《親切的金子》最後那個蛋糕的意象，很飄美，很單純，並非消弭了一切仇恨與憤怒，而是將其變成一連串無所謂的笑話，現在想起來那也是我的人生哲學。
不過非常喜歡《徵人啟弒》，朴贊郁在面對好萊塢洗禮以及《分手的決心》之後，很開心看到朴贊郁暫時擺脫現今嫻熟的沉穩敘事，取而代之的是早期黑色喜劇的瘋狂、荒謬，喜歡萬洙（李炳憲 飾演）與妻子美莉(孫藝真 飾演)的每一次爭執戲，那場跪著要求脫下內褲一聞的嫉妒戲完全絕妙，也認為這部電影除了車勝元戲份太少之外，基本上每個人都有很大發揮（沒錯，就連只有一場莫名其妙亂入的盆栽戲，「國民媽媽」金海淑都搶盡所有目光）。
《絕命毒師》的沃特因為身懷絕症走上犯罪之路，《徵人啟弒》則完全掌握電影本質的荒謬，五十多歲的造紙業中年主管原本有著人人稱羨的美好家庭，而當失業後讓生活完全變調，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決心逐一殺掉競爭對手，眾多男人對於紙張柔軟度、可塑性的極度著迷，就像電影創作者對於攝影、底片的著迷，同為求職者的造紙業老鳥具範模（李星民 飾演）熱愛高級音響、熱愛早期韓國流行音樂，不也是一種老派。
說得好聽是老派，但多像是老男孩們不願長大，永遠停留在某段時光，自己就不會變老。
老男孩們就像你我一樣口中充滿著夢想，對於追求極致職業美感的喜愛，以「職人」為矢志，但在一切歸零之後，那之後的生活呢？
「為什麼不做別的？」
「我做25年了，我就只會造紙。」
所有的電影人也只會拍電影、看電影，他們說他們熱愛，同時間又對Netflix被取消訂閱感到憤怒。
朴贊郁拍《徵人啟弒》毫不掩飾自己的中年危機，位於中年，優秀晚輩接踵而來，前輩卻又還沒正式退休，男人意識到自己正擠身於時代的洪流中因而想當個好人，開頭擁抱老婆、小孩看起來是個好爸爸，對比的卻是兩個小孩尷尬的臉龐，父親除了講述一堆紙張知識之外就只懂得對妻兒講述他的希望，並不重視他們的主體意識。
《徵人啟弒》的中年人、中產階級敘事幾乎可以對等《寄生上流》在不同環節嵌合的精準、輕巧，讓一切荒誕的不可思議導向不可控的暴力終局，《徵人啟弒》卻巧妙透過平行敘事，同一時間讓觀眾成為上帝視角，甚至在同一景的樓上樓下、左右追逐將所有細節囊括其中，更巧妙鎔鑄角色的心理狀態，幻覺與真實相互雜揉，到底他們想成為什麼？他們需要什麼？到最後就連「家庭」、「職業」都成為極其抽象化的名詞。
我一直覺得朴贊郁拍最好的都是女性角色，《我要復仇》裴斗娜、《親切的金子》李英愛、《下女的誘惑》金泰梨與金敏喜、《徵人啟弒》特別發光發熱的其實是孫藝真與廉惠蘭，孫藝真活用自身的貴氣、優雅增加角色的反諷性，廉惠蘭這幾年的角色全都是變色龍而當然這次也不例外，時而天真、時而瘋癲，都實在亮眼到極致。
但除了「存在」本身的定位，每個人到了中年紛紛認為自己只能夠靠「職業」、「家庭地位」來定義自己，抽離所有，就只剩下執念，這剛好切合了朴贊郁最熱愛的人性困局，特別是李炳憲、李星民與廉惠蘭的三人對峙，音響開到最大聲，3人相互爭執卻完全雞同鴨講，台詞刀光劍影，鏡頭淒厲又華麗，將3人的「別無選擇」拉扯到極致，尤其是面對網路社群、新聞媒體的追求，我們每個人都成為了他人的期待，所以我們只能在拿出名片敘述自況時，內心慷慨激昂，就想問一句，你們真的有看見我嗎？
只是誰都在焦慮，這整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都一樣，《徵人啟弒》狡獪地講述我輩中年人不同的內心困境，萬洙渴望美好家庭，美莉不捨奢華生活，但要像是位居高職的崔善哲(朴熹洵 飾演)，同樣也有工作過於忙碌，無法好好享受一整棟豪宅，未曾在住家外升起營火，不能盡情喝酒，妻子又已經分居，即便在IG上活得精彩，卻沒人知道他的寂寞，最後的結局雖然死亡，但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得償所願？
此外，朴贊郁拍戲已有30餘年，這次找回老搭檔李炳憲之外，其實更偷偷埋了許多朴贊郁老影迷才懂的趣味，一如李炳憲那把來自北韓的槍，簡直遙望當年首度合作的《共同警戒區JSA》、古典音樂讓人想起《親切的金子》、鉗子拔牙則讓人想起《原罪犯》（有趣的是還找回《原罪犯》的吳達秀、柳演錫特別客串）、談感情卻又浪漫天馬行空像是《賽柏格之戀》。
但這些懷舊、老派的揶揄，還真多虧了李炳憲的精彩表演，以往他演什麼角色，無論正派或反派都充滿了完美人設，但這回卻是脆弱、狼狽且慌張，一再為整部電影製造衝突感，他的獵殺計劃能否成功？他是否能夠順利獲得理想工作？這些都在李炳憲始終五味雜陳的表演當中獲得昇華，成為了最貼近東亞社會現況的現實寓言。
「我別無選擇」
片中大量角色都說過這句話，甚至包括驚鴻一瞥的美國上司，朴贊郁再度毫不掩飾他對美國、日本操控韓國現況的無奈，這是一種別無選擇，而當主角好不容易獲得工作，卻得知短期內可能就因為AI技術而再度被資遣，他也只能默默丟出這個大哉問，「別無選擇」彷彿成為一句咒語，任何人都因此可以打開摧毀他人人生的潘朵拉盒，所以當我們說出別無選擇，其實我們到最後也只能是別人不要的選擇。
這就是朴贊郁才拍得出的《徵人啟弒》，段落充滿刻意安排、拼貼得有條不紊又充滿神采，充滿自信地邀請觀眾進電影來體驗這趟荒謬死亡旅程的一部分，而讓我無比讚嘆的另外還有結尾，寡言失語的女兒一直默默練習大提琴，從不拉給家人聽，即便老師誇讚她有天份，在父母親的臉上我們仍看到他們有些許懷疑，是真的嗎？
然後畫面最後終於移到女兒的琴譜，原本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五彩斑斕色塊，竟是女兒專屬的琴譜，對比這麼多的老男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愛紙，卻都淪為紙上談兵，女兒卻是徹底活用「白紙」的唯一角色，如果說紙張的傳統技藝正在佚失，但是下一代卻始終能夠活用出全新的出路，中年男人們不是死了就是失業，他們終究成為別人的選擇，萬洙最後在空無一人的廠房瘋狂慶祝吼叫，卻沒有人可以分享喜悅，身為最後的贏家，真的已經是這世間最好的選擇？
沒有答案，兒子重拾活力與朋友出遊、女兒突然迸發出來的微笑，殺豬與殺人、砍樹與種樹，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，卻只有當事人才知道，這樣一個虛偽、混亂的人生，即使再怎麼糟，我還是要選擇這樣度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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