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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是什麼樣子呢?這幾乎是村上春樹所有小說的潛台詞。

《在車上》故事主軸取自於原作小說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》的〈Drive My Car〉,另外添加同樣取自於書中的〈雪哈拉莎德〉的八目鰻、〈木野〉的目睹妻子偷情,大抵完成了導演濱口竜介想要架構的舞台,舞台劇編導演才子家福悠介(西島秀俊 飾演)歷經女兒、妻子的接連離世之後,整個人像是抽離了靈魂,卻意外在異鄉廣島的舞台劇排練中,學習讓自己的心靈沉靜,看似很單純直率的故事,濱口竜介卻很聰明的運用影像與文學的互文作用,讓《在車上》的藝術價值無限提升。

「你想知道故事的後續嗎?」

電影一開始是一個裸身的女人映在凌晨陽光的剪影,身後是一片寬闊的窗戶,藍天是背景,女人開始兀自說起故事,每次歡愛之後都成為敘述者,在安靜的空氣裡念起起對白,女人的名字叫做「音」,她並非這部電影真正的敘述者,即便她有如靈魂一般縈繞在整部電影裡面,揮之不去,讓男主角家福悠介為她充滿執念,在自己的車上反覆聽著她念誦的言語,想起過去的溫存時光。

「音」的離世是《在車上》的核心,即便在小說並未詳盡解釋,不過電影卻用了40分鐘才完整敘述家福悠介與妻子之間的複雜情感,男人的孤獨來自於軟弱,所以他親眼目睹妻子偷情時不願打擾,默默返至飯店咀嚼悲傷,妻子想對他告解時,他選擇獨自在外繞了一整天,最終迎接他的卻是死亡。

村上春樹的小說故事熱衷於描述死亡,在死亡之後,故事才真正開始。《在車上》將本來的東京搬至廣島,讓家福悠介接下新工作之際,透過沉浸於契柯夫的文字劇作《凡尼亞舅舅》,與不同國家的語言交流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口吻,在這個故事裡,他們交換著共同的情感。

濱口竜介曾大力提倡電影裡的「文學」藝術,他能在《歡樂時光》裡拍出一大段的朗讀會,在《偶然與想像》裡則有女子念誦情色文學的段落,《在車上》則是更直觀《凡尼亞舅舅》、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》,創造出一種電影、文學與舞台劇的對話,家福悠介看著每個人都在扮演不同的人,但卻不願直觀自己的悲傷,他甚至不願再扮演凡尼亞,他離開了自己的角色,沒有扮演誰,沒有成為自己,在虛幻與現實的界線裡游移。

這時候的聲音特別重要,死去的人,聲音無限迴盪,活著的人即便無法發出聲音,仍能用手語表達一切,「我讓契柯夫的文字進入我自己」。

濱口竜介為《在車上》施加了許多魔法,其中一個重點便是,為何變成左駕。

日本車皆為右駕,但為何家福悠介後來駕駛的紅色SAAB900,由渡里美沙紀(三浦透子 飾演)所開,卻是左駕呢?
我認為,那是因為一種鏡像的錯位。

如果每個人都在演戲,那在現實生活,扮演的又該是誰?即便《在車上》是部公路電影,但絕大部分都是通勤,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,實際上他們有自己的舞台劇,又偽裝成另一種樣貌,不願面對自己的內心,直到很後來,他們才願意在車上吐露心聲,「車」其實不只是載具,更是舞台,是人生的鏡像,如同渡里所說,「我開車的時候,常常讓人感覺不像是在車上」。

同樣的,在這部3小時的電影內,我們也不像是在看電影,而是在進入一種生活,跟著這群人一起經歷看似平淡實則波瀾起伏的每一天。

故事來到後段的核心,當家福悠介與高槻耕史(岡田將生 飾演)在車上互相告解,兩人各自有潛台詞,但是高槻卻代替死去之人,用言語,用八目鰻的故事治癒他。

「不過無論自認再怎麼了解一個人,再怎麼深愛一個人,都不可能完全窺探對方的內心世界,這麼做只會讓自己更加痛苦而已。但如果窺探的是自己的心,只要夠努力就能完整地看清楚,到頭來我們必須做的,就是得設法和自己的心,好好地和解妥協,想看清別人,就只能深刻且直接地凝視自己。」

從那一刻起,家福才開始直視自己的悲傷。

每個人都用傷害他人,來躲避自己的傷口,家福知道妻子外遇,不知如何表達,他心底深深烙印的只有那天來不及救妻子;渡里則說有虐待自己的母親,但當初發生山難災害時未拯救家人。他們同時認定自己是兇手與受害人,減輕罪惡感,但只有透過言語說出口,透過溫熱在唇邊的香菸,才有可能緩解一切。

然後,家福從後座,抵達了副駕駛座。

家福希望渡里帶他去家鄉,他們回到災難的起點,在一片虛無之中,什麼都不重要,兩個受過傷的人,在一片荒蕪中擁抱,對著一個與自己過往無關的他者懺悔,但不得不說,那畫面真是美,即便很感傷。

事實上他們並非毫無關聯,家福曾說過,提早離世的女兒,如果能夠順利長大,會與渡里同歲數。

所有人本來都迂迴著方向,這台車總是有固定的終點,卻在那句「隨便繞繞就好」之後,才真正抵達了2位主角的內心終點。

家福重新扮演了凡尼亞舅舅,在舞台上,無法言語的韓國啞女從背後比著手語,像是無聲的擁抱,「總有一天帶著笑容回顧我們現在的不幸,那時我們就可以休息了」,那一瞬間,家福整張臉才終於完全鬆弛,很疲憊,很累,像準備進入一場睡眠。

不久以後,電影迎來結局,渡里開著家福的車,裡面早就沒有妻子的錄音帶聲音,只見她盡情遊蕩在韓國街巷,後座這回是一隻乖巧的狗,慵懶趴伏在椅墊上,渡里臉上的疤痕好像已淡去,她目光如炬的迎向前方。

那些受過傷的人去哪裡了?那些孤獨的人去哪裡了?原本擁有大量對白的《在車上》,卻選擇在此刻沉默,也許是告訴我們,其實每台車,每個角色,都是因為有靈魂在其中,才能製造回音,而現在,他們就要去尋找全新的自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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