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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爐香.jpg

「我愛你,關你什麼事,千怪萬怪,也怪不到你身上去。」

讀起張愛玲的小說,多半是讀深沉的慾望,無論是情慾或物慾,主要角色們之所以是真正的悲劇人物,是因為他們選擇了自己的宿命,寧可傲然的離去,卻選擇委身繼續活下去。

那麼《第一爐香》呢?

高中時第一次在《傾城之戀》短篇小說集內讀到〈第一爐香〉,很是怵目驚心,年輕女孩愛上浪蕩的花花公子,為了跟他在一起,為了維持紙醉金迷的生活,願意出賣自己的身體,就為了表面上的華麗。森冷一如墳山的梁家大宅,將所有角色禁錮,他們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,都像喬琪喬的烟捲火光,短暫盛開後又洩了,緊接的是寒冷與黑暗。

許鞍華自從《傾城之戀》、《半生緣》之後仍寄情於張愛玲的艷情男女,《第一爐香》攤開幕後團隊無比華麗,編劇王安憶、攝影杜可風、服裝設計和田惠美、配樂坂本龍一,只是這些大師們都像是各擅勝場,使出自己的渾身解數之後就放下不管,讓電影《第一爐香》呈現出一種弔詭卻不和諧的平鋪直敘感,許鞍華導演穩穩說完整個故事,細節大抵上都有了,另外增添喬琪喬妹妹吉婕(梁洛施 飾演)的若干戲份,還有後續的新婚生活,便完成許鞍華自己版本的《第一爐香》。

張愛玲的小說始終讓影像創作者躍躍欲試,多半是因為華麗繁複的場景描述,再加上主要角色的幽微心理轉折,寫的明明都是愛情,但其實是刺探人心深處的怯弱與悲傷。《第一爐香》是張愛玲的早期代表作,文字精準刻劃梁家大宅闊氣卻又疏離的樣貌,自然很讓人好奇,若是許鞍華會怎麼拍?是尊崇原作的沉淪美感,或是成為福樓拜《包法利夫人》那樣的警世作品。

許鞍華應當是很著迷《第一爐香》裡頭的情愛猜忌,曾有一說指出梁家大宅更像是反映當代香港,看似華美實則腐敗,也許是因為這樣,她更深諳於演員的情緒設計,雖然彭于晏、馬思純皆不適合喬琪喬與葛薇龍,彭于晏像是放蕩而非浪蕩,馬思純沒有呈現出懵懂與物慾薰心的反差,最意外的是張鈞甯,已演過許多知性輕熟女,又要演出小說裡年歲較輕的女僕睨兒,實在不太適合。看到後來便覺得,許鞍華更愛的是姑媽(俞飛鴻 飾演),甚至給了她許多回憶畫面,想起年輕時待進梁家大宅的不堪委屈,她身為豪門的妾室,是屢屢受傷的人,才會選擇傷害他人。

等等,倘若如此偏愛姑媽,角色的精神狀態更近似於曹七巧,那為何不直接改編張愛玲另一個經典故事《金鎖記》就好?

這其實就是《第一爐香》的錯用,許鞍華導演將電影拉到兩小時半才能敘述完畢,但重點其實是她額外加入的段落,是她對這些角色的批判,也是同情,那可能都是電影最好的部分。

一如葛薇龍在片中好不容易買到船票,想要返回上海,一開始遇到颱風,而後擠在人潮中,被嬰兒的失禁髒了衣裳,還被大媽欺負,讓我們對葛薇龍的尊崇物慾有所共情,在那個年代的人們不是選擇拜金,而是選擇生存。

另一個部分是增添葛薇龍與喬琪喬的新婚生活,葛薇龍被富商司徒協(范偉 飾演)要求去上海擔任翻譯,在飯桌上,喬琪喬問起「這到底是誰的Uncle?」姑媽先一步搶話「是我們的Uncle」,仰賴自己的新婚妻子供給全家財富,這是何等卑薇。而後喬琪喬躺臥在床上看著即將離去的喬琪喬,像個孩子一樣表示「我英文比妳好,我可以當翻譯」,葛薇龍拉起一邊的睨兒,說自己就算不在,也可以很好玩,暗示喬琪喬隨時可對睨兒下手,喬琪喬仍在床上耍賴,直到葛薇龍說幫他買糖、買些好吃的,才好不容易順利安撫。

突然我才發現,這應該是許鞍華與王安憶,在這個看起來荒誕且魯莽的電影框架內,對於古往今來的渣男們,表達一絲哀傷的同情。張愛玲的銳筆從未對喬琪喬同情,但在許鞍華的眼中,她卻認為喬琪喬的性愛荷爾蒙旺盛,是根基於喬琪喬試圖尋找原生的「母親」,悲哀的其實不只是葛薇龍,喬琪喬透過性愛才能夠定位自我存在,渣男們在床上以為能掌控一切,到最後什麼都得不到。

可以理解許鞍華《第一爐香》並非成功作品,大多是故事節奏太穩,沒有原作裡面躁動、暗潮洶湧的事發突然,每個角色的話中有話都太過自然,彷彿是刻意的稀釋,這是許鞍華的故事,即使講的不怎麼好,終究是她的,不是張愛玲的《第一爐香》。

我比較難以釋懷的,應該是都找來杜可風、和田惠美,但視覺上依舊太過節制,應該要更大鳴大放的。

最令我無法釋懷的,是那個“金翠輝煌”的衣櫥!那個捕獸夾一般飛快地鉗住了少女靈魂的衣櫥,決定性的衣櫥。

舉例來說,我最喜歡的《第一爐香》段落裡,敘述葛薇龍初到梁家大宅時,打開衣櫃時瞬然一驚,張愛玲如此敘述衣櫃,「毛織品,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舞;厚沉沉的絲絨,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;柔滑的軟緞,像〈藍色多瑙河〉,涼陰陰的扎著人,流遍了全身」,這些華服徹底擺盪了葛薇龍的神思,對她來說,這不只是衣櫃,更是潘朵拉的寶盒,打開後就為時已晚,慾念像蛇一般,緊緊纏縛住她的一生。

只是許鞍華卻沒讓我們看到華麗的衣櫥,太過節制,太過樸實,實在很難相信那是讓葛薇龍徹底沉淪的第一步,那其實就是張愛玲筆下,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,爬滿了蝨子,但我們卻對這些衣物樂此不疲,眼前盛景就是因為過於美好,我們才會選擇墮落。

小說與電影有著同樣的結尾,雖是新春過年,但看來總是悲涼,英國海軍誤以為葛薇龍是妓女,讓喬琪喬怨懟喊「那些醉泥鰍,把妳當作什麼人了?」葛薇龍則說:「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?」喬琪喬要她別胡說,葛薇龍則無奈再補上一句「她們是不得已,我是自願的」,然後滿臉淚水。

小說原本到這裡就接近結束。電影硬是加上讓葛薇龍對著車窗外大喊「我愛你,死沒良心的」,這話來得突然,甚至讓觀眾有些錯愕,若是張愛玲,不可能會用這麼粗暴直率的結尾啊?我其實在看完電影後不久才能理解為何許鞍華想這樣拍,看多了太多貪嗔癡,太多慾望,總得要有一句憤怒,敲醒我們,畢竟我們還是會疼痛的人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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