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要先像她那樣活,再像她那樣死,才有辦法像她那樣唱歌。」
心底原本想著的是《霸王別姬》那句「不瘋魔不成活」,更出現類同於《霸王別姬》合作畫眉戲,就連導演李相日都說參考《霸王別姬》那種「永遠是外來人」的孤寂感套用至《國寶》裡頭,但相較於《霸王別姬》的歷史傷痕,《國寶》則在僅將紛亂的歷史當作畫龍點睛,透過喜久雄(吉澤亮 飾演)與俊介(橫濱流星 飾演)相愛相殺到老的藝術追求化境,化繁為簡,面對原子彈爆炸的劫後餘生,面對東西文化夾雜的複雜情感,甚至上升到是面對創作者對於藝術表現與自身價值的模糊界線,《國寶》是導演李相日改編這麼多吉田修一小說的最佳電影,當然幸賴以演員群的強大演技,就連吉澤亮都曾說這是他目前人生的「集大成之作」。
《國寶》的要旨是關於死亡,死亡定格了人生最後一次的美好,《曾根崎心中》的結尾是死亡,《鷺娘》的結尾是死亡,而喜久雄的人生初始就是見證死亡,歷經改朝換代的黑幫首領在落雪繽紛當中,白衣染著鮮紅而墜落,收養喜久雄的師傅花井半二郎(渡邊謙 飾演)在舞台上殞落,多年戰友俊介也選擇在舞台結束自己的華麗,見證過死,才能夠真實地存活。
但什麼才是藝術?
喜久雄永遠難忘見到歌舞伎界老前輩萬菊的表演,當時心頭為之一振,和服、歌舞伎以及姿態嫵媚的「女形」,無一部捕捉到大和民族鍾情的美,所有必然消失的,瞬間即逝的,都是永遠回不來美好。一如原作小說所敘,喜久雄開始會不斷凝視著遠方,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麼,短暫相戀過的彰子(森七菜 飾演)在離開之前問「你在看什麼?」讓他在天台上一邊獨舞一邊崩潰自問「我到底在看什麼?」
什麼是我們真正可以凝視的?是想像中的宇宙究極之美,《國寶》雖然刪除小說的眾多篇幅,選擇將所有重點逐一取出,尤其選擇讓些許配角真正僅成為點綴,一如小說裡原本有更多描繪的春江(高畑充希 飾演)、彰子以及綾乃(瀧內公美 飾演),被直接刪去的德次、洋子,而這都是為了成就吉澤亮與橫濱流星的演出。
當然,吉澤亮近乎執迷、瘋魔卻又壓抑情緒的演出,徹底將他外型的俊美演繹出全新面貌,疏離得難以接近,卻又神祕得讓人想要一窺究竟,這一個不完美卻真實的「人間國寶」,喜久雄從不抗阻任何人全心全意給予的善意,春江為他奉獻青春、彰子為他犧牲家庭、俊介則為他失去了被注目的機會,換得了他的功成名就,換得了他在藝術上的登峰造極,即便背後是千錘百鍊的苦心鍛鍊再加上天賦異稟,也讓人更可以專注到喜久雄的真實面貌。
雖然脆弱、孤獨卻又美麗,花井半二郎的交通意外成為了多年戰友的決裂關鍵,養子兼愛徒喜久雄打破歌舞伎的世襲制度,取代俊介演出《曾根崎心中》,而後各自走向墮落,歷經背叛與欺騙,他們都發現愛情是藝術的創作養分,一如日本文豪太宰治那樣,談戀愛是為了更文思泉湧,喜久雄成功探究出歌舞伎表演之美,電影卻又轉瞬讓其墜落。
天才其實是最強大卻又最脆弱的,他們對任何感知的敏銳,都成為了傷害,然後成為了養分。
一起長大卻又疏離,而後又和好,《國寶》透過歌舞伎天才喜久雄的成長歷程,揮之不去的黑幫兒子背景,對於情感的意志不堅,而一開始三友公司二代所說的那段「血緣」論述竟成為喜久雄一生的心魔,是否永遠無法被這個世界接受,永遠無法功成名就,但如果真正到達了頂峰,下一座高峰又在哪裡?
「我啊,現在最想要的,是俊寶的血。我好想把俊寶的血倒在杯子裡大口大口喝。」
血緣是阻礙,卻也是讓喜久雄與俊介有著超越一切的情感,從小他們情誼深厚,互稱「喜寶」、「俊寶」,成年後卻也是最熟悉彼此的人,他們以《二人藤娘》培養出深厚情誼,後以《曾根崎心中》告別,從舞台而生,自然從舞台而死。俊介無法相信父親的決定卻願意為喜久雄畫眉,喜久雄也為他開展心胸,都是見證過彼此的脆弱面啊。
只是《國寶》很精準地不迴避任何敏感話題,但又不做出任何批判,一如歌舞伎表演一樣,《國寶》絢爛奪目成為了貢獻給大銀幕的藝術品,更是無比適合在電影院觀賞的傑作,即便是3個小時也讓人感覺眨眼即逝,藝術其實一直都是出淤泥的鮮花,養分是人類的慾望,包括自私、嫉妒、遺憾與憤怒,怒放盛開的最美麗的那一刻,卻也是準備迎接凋謝,身為底下平凡的芸芸眾生,只能貢獻以淚眼婆娑。
要說電影版《國寶》最為可惜的是,應當是故事較為角色服務,沒有原作小說裡面那種歌舞伎與時代轉變更迭的各種共伴效應,曾經大鳴大放,曾經被忽視,但特別重視在歌舞伎演員如何追求美學的極致,喜久雄與俊介即便相愛相殺一生,但就像那次在家門前的鬥毆一樣,喜久雄被打流血了,俊介也立刻為他擦血,到後來的和解才讓人意識到他們真正對抗的是可能平庸的未來,這讓他們願意徹底燃燒自己到最後一刻,他們意識到歌舞伎表演其實是對抗運命之神一場巨大的博弈,賭注是生命,收穫是掌聲,只要能夠成就,什麼都值得。
所以我覺得不應該說是《霸王別姬》,即便那種雄性競爭與曖昧很是明顯,但我更覺得像是《阿瑪迪斯》或是《蠻牛》,更能展現出藝術家瘋魔到底的一面,一如喜久雄最後女兒現身時,面對這個拋妻棄女多年的老藝術家,滿是怨懟,卻又在最後不得不給予讚嘆,「但在台下看你的表演,就好像被吸進了你的世界」。
這讓電影最後以《鷺娘》作為終結很是完美,見證漫天花雨,其中的喜久雄身姿舞動,讓所有銀幕內外的觀眾都被吸入了他的世界,透過他的雙眼去見證一生的光芒,最後我們終於看到喜久雄在看什麼,一盞巨大的頭燈,滿是曝光,喜久雄到底從那裡面看到了什麼。
虛無卻又美麗的光,就像天堂一樣,那提醒著每一個追求藝術的人,為了什麼而活。
